雷托.古圖索
Cen Long
8/30/2016
By Renato Cuttuso
當我第一次看到生於義大利西西里巴蓋利亞的畫家雷托.古圖索(Renato Cuttuso, 1911~1987)的油畫〈基督磔刑〉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他是我今生將會特別關注的畫家。那是文革中,七十年代末,我們全家住在一間約十二平米的房間裡,那時我已經在軍隊畫畫了,而弟弟繼我之後去了農村勞動。
在原來的教會學校中華大學校圍中的一棟很大的舊教堂,中間的大廳被擠滿了書架,胡亂堆放著原中南民族學院圖書館的所有藏書。因為民族學院全部校舍已經被湖北省軍區佔駐了,學校也乾脆被撤銷。原有的人員全部被調離,只剩下一大批圖書。當時文革的領導人認為書是反動無用的東西,但是丟了又可惜,畢竟是校產,就被裝入麻袋運到這個曾經被某個軍隊堆煤的廢舊教堂存放。我母親因為我父親的原因,被認定為有問題的人不允許教學。而且武漢高等學校的歷史系全部被取締,所以沒有地方可去,暫時被安置在原來學校的留守處,剝奪歷史教授的資格為圖書館管理員,同幾位受到同樣待遇的教師一起守護和清理這批因無處接受而倖存下來的圖書。
教堂1949年以後被改為禮堂作學校集會使用,裡面是空空蕩蕩的。教堂的四個邊角有四處兩層樓共八個房間,是以前神職人員的住房和藏室。圖書館的這些臨時管理人員和家人都被安置在這些小房間居住。做飯就在過道裡,上洗手間要出門爬上一個小坡去公共廁所,臨時任命的館長住在另外的地方。每天一群人就在他的監督指揮下,小心謹慎地清點書目和數量,編寫檔案,然後擺放在搬來的舊書架上,以等候處置。管理的要求很嚴格,閒人一概不能進入,因為上面害怕反動的知識被外傳,會造成對無產階級政權的威脅而且流傳反動毒素。這個時候市面上的書店除了宣揚革命的書籍之外,其他各類圖書早已被銷毀盡至。我對這批圖書關注了很久,已是垂涎三尺,但奈何每天有人值班、看守、工作,只好眼巴巴地等待機會。
某個禮拜天,正值寒冬,北風冽,我從軍隊回家。輪到媽媽值班,剛好家裡沒菜了,她把書庫的門鎖上出去買菜。我早就發現我們家內有一扇釘死的門是通往大廳書庫的,但因工程量太大無從下手。不過門上有兩扇小氣窗似乎只釘了幾顆釘子,於是我拿了把鉗子,脫掉棉衣褲,撬開氣窗。那時我的個頭很小很瘦,恰好可以鑽入並且翻過去,從氣窗跳到書庫的時候衣服也被釘子勾壞了一長條都沒顧上講究。這時,呵呵,我感覺自己像老鼠落入了米缸一樣,興奮得心臟怦怦直跳。我的眼睛在擁擠的書架間飛快地掃視,突然發現了一大堆按年份裝釘在一起的蘇聯《星火》和《藝術家》雜誌。文革前我見過的,《星火》裡面常常會有蘇俄當時最優秀和最新的繪畫發表在中間的騎縫跨頁上,《藝術家》雜誌是將繪畫作品貼在書頁上,全部是銅版彩色印刷的,而且在那個時代,所有的外文書刊絕對不許外借,因此全是嶄新的。
我拿了好多本,蹲下來拼命翻動,見彩頁就全部撕下來折成小塊飛快地塞到襯衣裡。等塞太滿了,就趕快將雜誌放回去,爬出氣窗回到家裡,穿上棉衣裝沒事一樣。晚上,我回到工作的軍隊,那裡有我畫布景的房間,也成為我一個人的臥室。在檯燈下,取出了白天的成果,一邊心疼地將它們撫平,一邊細細品味。我覺得那一刻真的是太幸福了,連受涼流鼻水都顧不上擦。之後,每逢休息日,媽媽值班出門,我就故技重演,最後居然黏貼成幾大簿畫冊。我很慶幸我在下鄉的時候自學的那點俄文,不但看懂了作者人名,還有題目和簡介。這些有深深折痕和破碎邊緣的印刷品,內容有阿爾塔米拉什博物館藏的我熟悉的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 1606~1669)、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 1577~1640)等人的西方古典作品,是葉卡捷琳娜女沙皇(Catherine II, 1729~1796)的收集品。還有特列恰科夫美術館所藏的俄羅斯巡迴畫派的畫家們,有蘇俄和東歐國家的年輕畫家的新作以及包括畢卡索等人在內的曾經加入過共產黨的西歐、南美洲以及東歐著名畫家的畫作與介紹⋯⋯然而,當我看到古圖索的〈基督磔刑〉的時候,我知道,這將是我今生不會忘卻的畫家之一。
這幅畫的風格與我從前看到的那些歐洲古典繪畫完全不同,很有畢卡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格爾尼卡〉立體主義的造型軌跡。人物幾乎全祼,不帶有任何時代的特徵,是經過平面處理的,色彩誇張強烈,表情痛苦絕望。看介紹,此畫創作於1940年代,德國人入侵歐洲的時刻。古圖索以基督下十字架來隱喻法西斯殘害生靈的罪行。它如同西班牙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的作品那樣,帶有獨特的仿舞台效果。畫家使用純度極高的紅色塑造了前方捆綁在十字架上的受難者,似乎在這個令人恐懼的形象中仍然孕育著熱血般的力量。伏在吊在十字架的基督身上的裸體女人和兩位蒙頭痛哭的女性寓示了被法西斯殺害的那些志士的悲痛家屬。一個代表法西斯權勢的裸男手持武器騎著藍色的馬行走在兩排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者中間,另一位左手擎著穿起照明點火用的布團的鐵矛,右手掌攤開看著施酷刑時拔下的受難者的牙齒,站在披著紅布因狂躁翻著充血的眼睛的白馬旁邊,等待夜晚的到來。近處的桌子放著行刑用過的錘子、小刀、剪子、鐵釘和放在碗中塞口用的布條,還有兩瓶裝煤油的瓶子。背景有羅馬的大渡槽和典型的義大利鄉間村落。整個是一處殺戮血腥的現場?
此時正值文革後期,我剛剛親歷過的文革種種殘忍無人性的情景和感覺,似乎在古圖索的畫中隱約顯現。看著這幅畫,我感覺心中一陣陣的刺痛!我想起了我被殘害至死的父親,想起在學校在大街上看到的老教授和曾經的資本家、過去的小商人等等一大批無辜的人們,有男有女,幾乎都是些弱不經風的年紀大的人被紅衛兵打得血流滿面,還要被逼著用流血的雙手扶正掛在脖子上沉重的碩大黑牌,上面寫著「反動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等等各種被硬生生栽上莫須有罪名的白色大字,以及用紅色油漆打上大叉的名字。想起那些人一雙雙恐懼到了極點又無助的眼睛⋯⋯我終於讀懂了古圖索的內心。他筆下的人物無論受害者和被害者,都同樣是裸體的,無任何特徵。他是想告白:人的外表構造都是相似的,而不同的是他們賴以處世的思想及方式。當人們的邪惡思想戰勝了良知的時候,就是人類慘劇發生的開始。在少數偏激自私的極權統治者為掠奪和維護一己利益的時候,會利用種種手段煽動和蠱惑民眾,以至達到全民無意識以至愚昧地對上層產生盲目崇拜的目的之後,他們通過強制手段牢牢地控制住了大眾的行為。這時,社會會變成一種無序狀態,以至許多人會失去理智走向瘋狂和變態。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實際是不同意識形態的搏擊。古圖索是反納粹的,他以畫作表達了自己的思維觀念和立場,對違反人性的罪惡進行了譴責和批判。我崇敬他,因為他敢於面直現實,因為我知道,今後,我的創作會如他一樣,將對人性的認知和理解注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我選擇的是以弘揚善良來打動自己和別人,我以為人間多一些善意就會少許多邪惡。
古圖索在作品中使用的藍、黃、橙、紅等如寶石般剌目的色彩。在暗色系背景和黑色線條的統一下,營造著不安和令人窒息的氣氛,使看到過這幅畫的人將這些色彩留在了虹膜上久久不會消失。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多年以後,藝術作品的「有意味的形式」這種說法十分恰當地總結了他的創作方式。
回到這個故事的後來,終有一天,我氣喘吁吁地從氣窗爬回家的時候,驚訝地看到了媽媽惱怒的臉。她買菜忘了帶錢,提前回家,發現我的棉衣棉褲和毛衣都丟在那扇門的地上,氣窗開著。馬上她明白了一切,她的雙眼含著淚水,一言不發。我趕快釘好窗戶,並慌忙向她道歉,發誓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然後什麼也沒說就趕回軍隊。但是我的心裏一直非常不安,因為我知道她最擔心的不是她自己會失去飯碗會受到懲罰,而是她的孩子居然成為竊賊。過了幾個禮拜我才惺惺地回到家裡。媽媽照樣買菜做飯值班,一句也沒提這件事。到我要走的時候,她突然把我叫住了,從抽屜裏拿出一包大紙包交給我說:「先別打開,快回去吧,好好畫畫。」晚上,我解開紙包,發現全是從畫冊和雜誌上整整齊齊裁下來的名畫圖片,我的眼睛濕潤了。過了一段時候,有天回家,媽媽對我說,圖書館長來通知她們,所有的外文期刊雜誌全部銷毀,因為上面說這些東西沒有任何用處還占地方,成了負擔。媽媽說她們在院子裡整整燒了兩天,燒得很透,當時管得很嚴,因為要保證不留下一片字紙,不讓一絲毫反動思想毒素流傳出去,毒害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