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stresullArte - 岑龍:當代中國藝術的孤高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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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Emanuela Zanon
1/3/2025
文/Emanuela Zanon 撰於2025年1月3日
「岑龍是當代中國藝術中最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之一:他不關心商業利益,也拒絕任何政治干預。他的藝術創作深受歐洲藝術史的滋養,透過一系列展覽,正逐漸在歐洲嶄露頭角。」
提到當代中國藝術,西方觀眾第一時間想到的名字,可能是曾梵志、莊輝、陳箴、劉韡、劉勃麟、孫原與彭禹、艾未未、徐冰、蔡國強以及黃永砯等人。這與他們其中有近半數都選擇在歐洲或美國發展有很大關係。儘管這些藝術家的風格和語言迥異,但或許可以找到一些共通點:他們對環境藝術的偏好、被物件的後波普式吸引,以及一種拒絕過度概念化的直觀表達。回顧近年來在國際藝博會和展覽中展出的中國當代藝術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鮮明的「民族美學」,它在結合地方傳統的基礎上,吸收了西方主要藝術流派(如印象派、超現實主義、非形式主義與超寫實主義)的元素,這些藝術流派在經歷近三十年的封鎖後,直到1980年代才被引入中國。從主題來看,中國藝術多聚焦在重新詮釋城市快速發展帶來的後果,這種城市化與1966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後的西化進程密不可分。同時,藝術也揭露了那些未被現代化浪潮波及的農村地區的落後狀況,並以教科書般的方式重現中國數千年的文化遺產,將其轉化為供「外行人」消費的精緻紀念品。然而,儘管這些藝術作品在表面上展現出某種一致性,仍然令人感到某些東西無法被概括,這些藝術的文化與經驗基礎顯然比我們所看到的更加複雜且充滿矛盾。
中國這片土地的多樣性與複雜性,對外界而言仍然是個謎,尤其是政府文化政策對藝術創作的影響仍鮮少被外界充分了解。無論是作品在國內的流通,還是面向國際的輸出,這些都與國家形象的建構密切相關。在鄧小平主政期間(1978年至1992年),隨著「撥亂反正」計畫的推行,意圖糾正毛澤東時期的錯誤決策,中國迎來了經濟開放與個人自由的全新局面。然而,這一時期也伴隨著劇烈的社會動盪與政府壓迫。在那段時間,藝術創作開始顯現出對存在主義的關注,特別是與情感內省相關的表現形式,這些長期以來被視為「資產階級」態度的特徵,首次進入中國藝術領域。同時,非官方藝術作為一個整體現象出現,試圖打破毛澤東時代文化的單一性,並逐漸成為一種對統一文化敘事的挑戰。然而,隨著理想自由主義的幻滅,中國在九十年代迎來了一股充滿失望的實用主義浪潮。從2000年代開始,隨著西方藝術市場機制(如銷售層級、拍賣、展覽、大型收藏與藝術節,如光州雙年展)的進口,這些逐漸與中國的政策相結合,成為當地藝術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標誌著一個從官方委託到市場導向的過渡。
近年來,隨著公共與私人當代藝術空間的迅速增加,以及中國藝術家在國際舞台上的崛起,在這個植根於一個多元且擁有千年文化底蘊的背景下,對外界而言,如何正確解讀中國當代藝術的語境變得極其困難,特別是這些當代作品看似同時接受並脫離了自身的文化脈絡,轉而使用那些在其他地區已經成熟發展的藝術語言。從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結束到今日,是否存在一種可以稱為國家藝術的東西?那些遠離商業誘惑與政府干預的藝術家與運動採取了什麼樣的抵抗策略?當前的現實與歷史上遺留的矛盾,對藝術家的想像力產生了哪些影響?這些問題依然值得進一步探討與解答。
這段簡要的歷史回顧以及由此引發的問題,為理解岑龍的藝術提供了線索。岑龍(1957年生於廣州)是一位來自中國的畫家,目前正由台灣策展人林暄涵(Metra Lin)成立的南十字藝術基金會(Crux Art Foundation)推廣,進行一連串的歐洲巡迴展覽。Metra Lin 從事這項推廣已有十五年,致力於突破國界的限制,讓岑龍的作品被世界認識。這項計畫從多個層面來看都非常具有意義:一方面,它揭示了一位選擇遠離市場的藝術家如何在藝術體系中建立地位;一方面,作為其自身文化的局外人,岑龍的作品創造了一種「負空間」(NegativeSpace)——透過未直接呈現的對立與疏離,展現其文化背景中的矛盾與張力。這種特殊的視角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當代藝術的種種主題,並揭示其內在邏輯。藝術家的生平對此更具說服力。岑龍1957年出生於中國南部最大的沿海城市廣州,他的父親岑家梧(1912-1966)是一位著名的人類學家與歷史學家,曾因文革而遭受迫害。岑家梧在岑龍幼年時便指引他接受國際化的文化教育,鼓勵他學習藝術、哲學與西方傳統。父親的豐富藏書是岑龍重要的學習資源,裡面收藏了大量中文、英文、日文、法文、俄文與德文書籍,但其中大部分後來被政府沒收或銷毀。在年少時期,為了讓岑龍免受中國政治動盪的影響,家人將他送往法國里昂的家庭教師處。在法國,他開始接觸歐洲的視覺文化,並頻繁參觀當地博物館,這些經歷為他的藝術創作奠定了重要基礎。回到中國後,他專注於水彩畫的創作。年輕時,他和許多同時代的知識青年一樣,被送往鄉村地區(天門)進行勞動教育,先是從事繁重的體力工作,後來成為當地一所中學的教師。隨後,他獲得資格加入軍隊的文藝部門,負責協助軍事藝術展的參展者完成作品,並為士兵製作文藝表演以緩解戰爭帶來的心理壓力。他所在的部隊主要駐紮在河南、湖北與湖南三省,這些荒涼且與世隔絕的地區讓他與當地居民的艱苦生活建立起深刻的共鳴。這些經歷也深刻影響了他後來的藝術創作,塑造了他獨特的視角和風格。
1979年,岑龍離開軍隊,考入西安美術學院。在1980年代,他參與了「新潮藝術運動(八五思潮)」,該運動初期致力於挑戰舊思維及其對藝術表現的控制(這是文化大革命遺留下的影響),後來逐漸演變為通過西方的藝術語言,解構中國傳統文化。然而,岑龍最終與這一運動保持距離,並開始在武漢文聯任職。之後,岑龍曾短暫移居日本,於名古屋大學任教。回國後,他重新回到湖北美術學院擔任教授。但作為一名藝術家,他選擇退出國內藝術圈,因他認為藝術界被腐敗與派系之爭所侵蝕。到了2000年代初,岑龍的藝術風格逐漸成熟,呈現出中西融合的特色。他的創作主題與構圖不再關注大量人物的描繪(即使是帶有寫實風格的群體形象),轉而聚焦孤立的個體。這些人物以英雄般的形象,象徵著生命詩中英勇奮鬥的人類。雖然岑龍在藝術界內外因其知識深度,以及對油畫材質價值的顛覆性教學,而備受同行與學生的尊敬。但近年來他選擇退出學術界,以追求更大的創作自由。這種教學理念與傳統中國藝術對平面性與筆觸線條的強調形成鮮明對比,使他成為藝術教育中的一股異數。
岑龍的繪畫不涉及任何直接的政治暗示,而是一種脫離特定宗教的精神探索。他的畫作描繪了一種超越時空與地域的人物,這些人物多為謙卑的勞動者,畫家以英雄化的形象去塑造。他們衣著簡樸甚至半裸,身披古典風格的布幔,身影浮現在抽象的夜晚背景上,從事著耕作、播種或捕魚等勞動。這些人物的臉孔多為模糊不清,不具有特定種族或身份的辨識特徵,即便更為細緻的刻畫,也不強調個體的獨特性,而是透過精神上的昇華,試圖展現一種心靈純粹與自然美感的結合。男性的身體線條主要以概略的筆觸呈現,既精確地捕捉肌肉、骨骼和筋腱的位置,又似乎暗示著人體的短暫性,終將融入自然之中。女性身體則通常豐滿而富有母性特質,肌膚的筆觸呈現出白皙之中帶有紫紅與淤青的色澤,仿若那些沉入冰冷海水中捕撈牡蠣、貝類與甲殼類的海女。動物在岑龍的畫中也佔有重要地位,象徵著純真與溫順。。這些動物常常比人類承載更多的心理與情感刻畫,並被視為普世性的象徵來呈現。大面積的背景與布幔表現出強烈的抽象繪畫風格,透過對色彩與材質的純粹熱情,為整體構圖注入了豐富的張力與生命力。
岑龍的藝術表現,宛如行走於多位西方藝術大師之間的一場微妙平衡。他深受古斯塔夫‧庫爾貝、尤金‧德拉克洛瓦、朱塞佩‧佩利扎‧達‧沃爾佩多、盧西安‧弗洛伊德等人的啟發,並吸收了17世紀巨匠如弗蘭斯‧哈爾斯、迪亞哥‧維拉斯奎茲、安東‧范戴克與林布蘭的精髓。這些影響彷彿流淌於他的筆端,被巧妙地熔鑄為一種統一而內在一致的風格語言。
題材上,他的靈感既來自父親這位人類學家的教導,也源於年輕時在農村隨軍駐紮的經歷。父親鼓勵他探索中國少數民族的文化傳統,這成為他藝術根基的一部分;而與鄉野土地的深刻接觸,則賦予了他的作品更多人性的厚度。表面上看,他的作品似乎與當代現實無涉,然若細究,這些畫作蘊含著對主流權力的一種隱性反抗。多年來,他選擇自我放逐,隱居於工作室之中,甚至以俄語撰寫日記,以遠離外界的喧囂與束縛。他以畫筆捕捉勞動者日常生命的本質,刻畫他們的精神與力量。這種描繪方式與社會寫實主義形成鮮明對比。社會寫實主義透過精細的細節與明亮的色彩,塑造出勞動者欣然為共產主義貢獻的烏托邦圖景,刻意掩蓋了勞動的艱辛。而岑龍則反其道而行,他的畫作放棄了繁複的細節,取而代之的是直接而大膽的色彩處理,整體基調平和,運用黑色、棕色與白色交織的細膩韻律,創造出耐人尋味的視覺效果。
在他的作品中,象徵性的元素,如十字架或羊,常常出現。這些符號取材自基督教的圖像學,但經過他的轉化後,早已脫離原始宗教的框架,成為純粹精神的象徵。他畫中的人物,其喜悅並非源於對苦難的掩飾或粉飾,而是在面對困境後自然流露出的靈魂昇華。
與此同時,岑龍刻意避開當代中國藝術中追求強烈視覺衝擊的潮流。他的創作並不以迅速吸引目光為目標,而是希望觀者能通過細緻而長久的注視,逐步體會作品的內在深度與力量。他的藝術猶如一場靜默的對話,既引人深思,又觸動心靈深處。
綜上所述,南十字藝術基金會(Crux Art Foundation)的故事同樣耐人尋味。這個基金會的挑戰在於如何讓國際社會聚焦於一位始終拒絕與商業體系合作、對出售自己作品毫無興趣的藝術家。正如先前提到的,這項計畫源自基金會主席林暄涵(Metra Lin)與藝術家長達二十年的友誼。兩人相識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當時林暄涵受一家日本出版社委託,以翻譯的身份前往中國協助出版岑龍的插畫作品《賣炭翁》。她深受岑龍的才華與個性所打動,儘管對藝術市場毫無經驗,她仍毅然決定成為他全部作品的守護及推廣者。
基金會主席林暄涵(Metra Lin)正進行一場為期三年的歐洲巡迴展。這場巡展的亮點包括2024年3月8日至30日於佛羅倫斯美術學院(Accademia delle Belle Arti di Firenze)舉行的個展、2024年4月20日至11月24日期間於威尼斯奎里尼宮(Palazzo Querini)舉辦的展覽(與第60屆威尼斯雙年展同期進行),以及2024年12月12日至2025年1月12日在波隆那卡瓦薩伊索拉尼宮(PalazzoCavazza Isolani )的展出。巡展未來還將延續至羅馬及其他歐洲城市,最終以美國為終點。
目前,基金會暫無出售岑龍作品的規劃,而且也尚未進入二級市場。這項計畫的核心旨在挑戰藝術市場成功的傳統模式,不再依賴畫廊主、機構與收藏家的合作,而是致力於讓岑龍成為被公認具有國際地位的大師。這項計畫的成功有多項有利因素支撐,包括藝術家富有戲劇性且引人入勝的生平、作品跨越文化界限但依然具備鮮明的個人風格(某些層面上,即使背景不同,也與2019年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後聲名大噪的藝術家麗妮特·伊亞當-布阿克(Lynette Yiadom-Boakye)的作品存在相似之處),以及其作品所激發的情感具有普世性,這些情感直指人心,無需依賴繁複的解讀便能被觀眾深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