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萬徒勒里⋯⋯

By José Venturelli

八十年代末，我的油畫< 暮雪> 入選了中國首届油畫展，於是誤打誤撞，我來到了武漢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在武漢畫院臨時有了一間大約六、七平米的畫室，吃住和畫都在那裡。那時文革剛剛被否定，一切意識形態才開始脫離禁錮，市面上的文學藝術出版物奇缺，只有一些屬於政府管理的機構才保存著文革前出版的此類書籍和畫冊，如國家的圖書館，以及某些與藝術設計生產相關的單位等等，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在文聯工作的壓力很大，每次全國美展都要設法畫出優秀的作品參展，否則會飯碗不保。參展要經過層層評選過關，最後即使選送北京，也很可能被刷下。不過這裡有一個小小的圖書室，是我唯一可以感覺得到最快樂的地方了。圖書室有一只玻璃書櫥，裡面全部是精裝畫冊。我發現了一本大八開的畫冊，這是1984 年中國人民美術出版社為智利畫家萬徒勒里(José Venturelli,1924-1988) 出版的畫冊。印數很少，而且是送給文聯的贈書。我被畫冊中的作品深深吸引住了。那些畫非常大器，視覺衝擊力很強，冥冥中我好像似曾相識，感覺太對胃口了。

萬徒勒里的作品有著南美洲人的熱情奔放的氣質，但又有歐洲現代畫家的細膩講究的風格。這與他的個人涵養和經歷有緊密的關聯，他的父親是義大利人，因在倫巴第組織社會主義黨派被驅逐出境，流亡智利，娶了智利南方女子為妻。他的作品用色種類不多，非常簡約，但在他巧妙的運用畫面肌理的組織下，卻顯得十分豐富和高貴。畫中許多凝重的火山山體，熱帶雨林和高原地貌撲面而來，一陣一陣衝擊著我的視覺。他畫的人物很特別，個個有著大大的憂慮的眼睛神態，專注而堅定。他畫海、畫飛翔的群鳥，寂靜無人的海島，造型都很主觀概括。在他的風景畫中，能感覺出來一股很深沉的但極其博大的孤獨氣場，有著一種對故土和人的深深的愛戀之情。這種愛不是像其他許多畫家表現出來的那種撕心裂肺，而是無聲的沉默。如同爆發之前的火山一樣，在地下蘊藏著無窮的潛在力量。

我欣賞這種不張揚的潛力，它對人們心靈的影響力大過那些曝顯在表面的情緒。我曾經寫過：「我不喜歡大喊大叫，我只作娓娓交談。我從不以勢壓人，因為我知道訛詐是無能的表現。」其實也是在講述我喜歡的類似萬徒勒里的作品表現自己時的手法，也就是他的創作態度。

By José Venturelli

By José Venturelli

他的作品< 洛塔冬夕>（Lota Winter Evening,1977）畫幅雖然不大，但氣魄驚人。寧靜的冬天傍晚，大大的太陽已經失去了熾熱的光輝，在一片淡黃薄霧中降落，與此形成對比的大面積淺藍紫灰色的山地靜靜地等待著夜幕的來臨。畫家用深褐色的中國畫的皺法勾擦出石塊，形成黃與紫藍色的過渡和緩衝帶，而這些石塊又統一在用大刷子塗就的團塊結構之中，形成非常整體的團塊。畫面有疏有密，大面積的亮色，也有被霧氣繚繞的樹木細節，簡潔而不簡單，色彩看似不多，但是由於肌理變化多端而顯得非常豐富。他的這種畫山的團塊概括方式形成了他獨有的繪畫風格特點，成為他作品的象徵性符號。

By José Venturelli

By José Venturelli

< 清晨母愛>(Motherhood in Early Morning,1977) 中，他將畫面分成天空與地面兩半來處理，重色處理母親與孩子的統一背景，盡量壓暗母子的膚色，使人物幾乎與大地形成一個整體，而且母親的造型，頭、腳部分延伸至畫外。寓示大地之母的意境，媽媽睜著眼睛早已蘇醒，她愛憐地呵護著仰臥熟睡的孩子，孩子幾乎隱藏在母親和大地的懷抱之中。一切那樣靜謐安祥，只有背景的樹枝在迎接清晨的霞光。如果畫一位高舉孩子去直面太陽升起的母親，我想一定不如這幅作品的意境深長。畫中人物有著典型的南美山地人的特徵，絕無一點流行時尚的甜美，這就是所謂的個性描寫，令人更體會到一種實在的親切感，一種看得到摸得著的親近如家人的感覺，也就是說畫家將自己對他心目中的愛意賦予代表著自身民族的人們身上。

萬徒勒里將自己的情感滲入到畫面中的每一個局面、每一種造型、每一個細節。他的畫常常帶有一種凝重淒美的憂傷情緒，這就是他個人憂國憂民的情緒。這樣，他永遠不可能因為繪畫技巧的熟練變得甜熟做作討喜。我想，這也是藝術作品的庸俗與高尚的分水嶺⋯⋯

By José Venturelli